陽光透過波光粼粼的海面,灑下斑駁的光影。海風輕拂,帶來遠古的呼喚。站在考古船的甲板上,凝視這片浩瀚的海域,在蔚藍的深處,隱藏著歷史的低語和文明的印記。
近日,國家文物局召開“考古中國”重大項目進展工作會,介紹南海西北陸坡一號、二號沉船考古進展。這是世界級重大考古發現。
從1987年至今,中國水下考古經歷了從無到有、由弱到強的發展過程,不斷取得突破。
沉船發掘、文物發現,水下考古不斷有新發現
沉船發掘、遺址調查、文物保護,水下考古工作者穿梭于波濤之間,將個人夢想與國家宏圖緊密相連,喚醒著那些沉睡在海底的歷史瑰寶。
2022年,西沙群島水下考古隊領隊鄧啟江帶領團隊,輾轉于南海西沙群島的北礁礁盤,在40余天中對35處水下文化遺存進行了細致的復查,包括沉船遺址10處、水下遺物點25處,逐步掌握西沙群島礁盤淺海海域水下文物分布情況和資源家底。
從宋代到近現代,不同時期、不同釉色、不同窯口的陶瓷器在這片水域均有發現。這些外銷陶瓷器作為重要的貿易商品,源源不斷地銷往東南亞,再轉運至南亞、西亞、非洲等地,成為中外交流的直接物證。遺物中還悄然藏著來自異域的珍奇,訴說著古老商路的另一端。鄧啟江說:“1999年,我們在北礁4號遺物點發現了兩根象牙,后來我們還在24號遺物點發現了藍色、綠色、琥珀色的玻璃環、珠等,這些應該都是海外輸入中國的物品,充分體現了當時海上絲綢之路經貿活動與文化交流的雙向互動。”
福建漳州圣杯嶼海域暗礁叢生,海況復雜。近30米深的海面下,沉寂著一艘載滿龍泉青瓷的古船,逾萬件遺物沉睡在軟泥之中。直到2010年臺風“鲇魚”在古雷半島附近海域登陸,漁民們在打撈時發現了零星瓷器,才揭開其神秘面紗。
暌違七百年,出水驚神州。兩年時間,前后歷時8個月,漳州圣杯嶼元代沉船遺址的發掘工作成果豐碩。從碗、盤、碟到香爐、高腳杯,這些曾經漂洋過海的貨物,重現了元代晚期龍泉窯瓷器外銷的高峰,實證了福建及漳州海域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航段和節點。這艘沉船與船上的1.7萬余件文物,如同歷史的碎片,拼合出元代航海技術、貿易狀況和文化交流的盛景。“元代晚期,東南沿海戰亂頻仍,但以圣杯嶼沉船為代表的考古發現,證實了此時海上絲綢之路仍然處于頂峰時期。”圣杯嶼元代海船水下考古發掘領隊梁國慶說。
距今500多年前,兩艘巍峨的船只先后在南海西北陸坡的碧波中航行,一艘裝載著滿滿的瓷器駛向遠方的未知,另一艘則載著珍貴的烏木行駛在歸家路上,卻都沉沒在了約1500米深的海底。2022年,中國科學院深?茖W與工程研究所的一次科學考察活動揭開了這兩艘沉船的面紗,它們分別被命名為南海西北陸坡一號、二號沉船。
2024年5月26日,南海西北陸坡沉船遺址第三階段考古調查中,一件紅綠彩瓷碗被機械手提取,翻轉碗面,碗底“丙寅年造”4個字在燈光下,清晰可見。這一發現,讓南海西北陸坡一號、二號沉船考古領隊宋建忠興奮不已:“這是水下考古的‘神之一手’。丙寅年為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這一發現是南海西北陸坡沉船考古最重要的發現之一。”
在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特制的脫水鹽池中,一只船上已被塵封500多年的琺華梅瓶仍然艷麗奪目。瓶體的藍色明亮通透,紋飾上還貼有金箔,在沉船考古中,我國首次發現制作工藝如此高超的瓷器,琺華器帶有伊斯蘭文化特色的紋樣、色彩等,也引發了人們對明中期對外貿易更高層次交流的猜想。
宋建忠說,南海作為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要道,除海禁時期,商船往來十分頻繁。南海西北陸坡一號、二號沉船是我國首次在同一海域發現出航和回航的古代商船,填補了我國古代南海離岸航行路線的缺環,完善了海上絲綢之路南海段航線的歷史鏈條。
從淺海到深海,科學技術更新迭代
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人難以到達深海,更談不上進行深?脊殴ぷ。
1996年,中國水下考古隊對西沙群島開展了首次水下考古調查,在北礁、珊瑚島、浪花礁等礁盤上發現8處水下文化遺存,標志著中國水下考古從近海走向遠海。2007年、2008年,“華光礁一號沉船遺址”的水下考古發掘,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一次遠海沉船遺址全方位系統發掘。
2014年,山東青島,我國第一艘自主研發、設計和建造的水下考古專用船“中國考古01”投入使用,從此我國水下考古工作告別了“租用漁船時代”,水下考古科研設施條件和水下文化遺產保護能力極大提升。儀器設備間、出水文物保護實驗室、海洋探測室、減壓艙、A字架、折臂吊、工作艇……“中國考古01”配備了專供水下考古工作所需的多種設備和專門艙室,還設置了休息室、廚房、衛生間等,是隊員的“海上家園”。提起這個“老伙伴”,鄧啟江感嘆道:“近年來水下考古的許多工作都有這位‘得力幫手’的身影。”
海平面200米以下的海洋屬于深海區,超高水壓是推進深?脊诺碾y題。2017年8月,中國第二臺深海載人潛水器“深海勇士”號在南海成功進行首次載人深潛,作業能力達到水下4500米。這一深海利器拉開了中國深?脊诺男蚰弧
隨著“深海勇士”號緩緩下潛,水下的世界逐漸變得清晰。長基線定位系統的精準導航,猶如燈塔,引領隊伍穿越漆黑的海水,直至遺址的精確位置。在水下的昏暗光線中,三維激光掃描儀和高清相機開始工作,它們是考古隊敏銳的眼睛,完整記錄沉船遺址的每一處細節。
“原有的抽泥設備十分笨重,光抽泥頭就有幾十斤重,在發掘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對文物或脆弱遺跡造成傷害。”梁國慶說。在圣杯嶼元代沉船考古中,考古隊對發掘工具進行了小型化改造,抽泥設備變得只有3寸大小,僅僅一兩斤,極大程度減少了可能對文物產生的二次傷害;小氣槍型吹泥設備可以像手術刀一樣對文物進行精細挖掘,輔助考古隊員科學揭露了瓷器包裝方式等脆弱遺跡。
昏暗的海底,大多數時候能見度還不到1米。圣杯嶼元代沉船考古隊拍攝了近6萬張近景照片,利用水下三維攝影拼接技術,這些照片被計算整合,就像拼合起一幅巨大的海底拼圖。隨著最后一塊“拼圖”的落位,低能見度海況下一幅沉船遺址的高清全景三維影像終于首次呈現,讓世人得以窺見沉船全貌。
每分鐘35米,這是潛水器從海面下潛至海底作業的速度,一個潛次8小時,每次下潛,潛水器機械手大約在水下作業6小時。文物提取規劃、潛水器回收的海況要求、離底高度、推進器轉速……宋建忠對文物提取的全部環節進行了嚴格的細化和規范,以保障文物的絕對安全。宋建忠說,精心設計的柔性材料代替了原有的金屬,使得機械手既能溫柔地觸碰古老的文物,又有足夠的力量將它們采集。
深海探測與深海進入的尖端技術能力,使得我國的深?脊湃〉昧伺e世矚目的成就。深入海洋的最隱秘處,觸摸曾被海水擁抱了千百年的文明遺跡,這是對人類文明記憶的深刻拓展,對海洋歷史篇章的精彩書寫。
揭示海洋文明密碼,向未知探索
每一次水下考古,都是與未知的較量;每一次下潛,都是全新的旅程。從觀察天氣、水況,到穿戴裝備、安全檢查,考古隊員們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后潛入水中,完成任務期間,還要關注海底環境、留意工作時間、氣體殘壓等,每個步驟都需小心翼翼。由于浮力巨大,考古隊員們要腰系4到5塊壓鉛,再背上沉重的氣瓶,才能沉下海底。結束任務上升時,隊員們還需注意要在距離水面5米處停留約3分鐘,以減少壓力改變帶來的不適。出水時,興奮與疲憊交織,完成了任務的隊員們相互協助,記錄下寶貴的發現。
西沙群島遠離陸地,對考古隊員而言,這里既是探尋歷史奧秘的圣地,也是挑戰身體與意志的訓練場。在鄧啟江的記憶中,長期在高溫、高濕、高鹽的環境下工作,長期在有限的船上空間生活,隊員們面臨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考驗。炎炎烈日下,汗水浸透了衣衫;潮濕的海風無孔不入,海水浸漬讓皮膚粗糙并感到疼痛。更有臺風等惡劣天氣的影響,隊員們不得不暫時撤離,返回本島避風。然而,也正是這種挑戰,讓他們更加堅定了對水下考古的熱愛和執著。
“水下考古的過程很艱辛。”梁國慶說。水下考古的定位難度很大,完成前期資料收集后,要先開展海洋地球物理探測,縮小可能存在遺存的范圍,最后才是通過潛水調查確認遺存位置和狀況。鄧啟江也表示,尋找和發現水下文化遺產有一定的不確定因素。
但當梁國慶第一次真正在水下觸摸到沉船遺址,他的內心無比震撼。“水下萬籟俱寂,而我卻能通過沉船與文物和古人對話,那一刻由衷地萌發了對水下考古的熱愛,也感受到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勤勞智慧和非凡創造力。”
對海洋,鄧啟江充滿向往,來自山區的他憧憬著海洋的自由、廣博與深邃。2004年,鄧啟江參加了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開啟了與海洋密切打交道的職業生涯。長期與海洋打交道,讓鄧啟江進一步發現海洋的美。“海洋見證了人類文明的興衰與繁榮,神秘的大海還有許多秘密等待我們去了解。”從海洋中,他看到文化的交融碰撞,更看到文明的傳承和發展。
2023年5月23日,宋建忠乘坐“深海勇士”號第一次到達西北陸坡一號沉船遺址。潛水器下潛時,考古隊員們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在到達沉船現場,打開燈光的瞬間,他們驚嘆不已:沉船散落下的陶器、瓷器等,琳瑯滿目地堆積在一起,與遺物共生的蝦蟹被燈光刺激,也突然開始遷動,仿佛在展現這沉睡多年的寶藏的生機與活力。宋建忠說,“這種時空的穿越感,我難以用話語來形容。”
以無窮熱情與科學技術為支撐,水下考古人深入海底,揭示海洋文明密碼,以實際行動詮釋了對職業的熱愛。在水下,他們找到了與歲月對話的橋梁,感受著先祖們的智慧與創造力,更履行著崇高的使命——喚醒沉睡的歷史,保護民族的記憶。(記者王玨,喻錦妍參與采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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