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鎮平縣：明星養老院遭遇“強拆鬧劇” 法院判決書被視“廢紙一張”

圖片說明:仁和頤養院被拆前原貌

圖片說明:被拆后的仁和頤養院

圖片說明:被拆后的仁和頤養院

　　每當佇立在養老院被拆的那片廢墟瓦礫之上， 河南省鎮平縣仁和養老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仁和養老公司”)法人楊延欣(兼仁和頤養院院長)就無法壓抑自己內心噴涌而出的痛惜和憤恨。

　　10個月前，楊延欣苦心經營長達六年之久的明星養老院在短短兩天內淪為一片廢墟，一同失去保障的還有在此頤養天年的數百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們中年齡最小的在50多歲，年紀最大的老人已經是98歲高齡。

　　為了守護壓埋在廢墟里的財產安全，楊延欣不得不時常去被強拆后的廢墟上站崗。正值寒冬，站在廢墟上的他瑟瑟發抖，悲憤填膺。10個月前這里還是一派祥和寧靜，如今已然斷垣殘壁。

　　他至今不想回憶起那個駭人場景。

　　“這一百多位老人的下一個家在何方?!”這個問題已困擾楊延欣和他養老院中入駐的一百多位老人及家屬許久許久。

　　明星養老院遭野蠻強拆

　　幾位老人直接間接離世

圖片說明：手持橡膠棍、盾牌、鐵叉等器械的強拆人員

　　2024年1月24日早7時，正值寒冬，楊延欣在河南省南陽市鎮平縣當地開辦的仁和頤養院門口忽然開來了30多輛救護車，一并到達現場的還有當地綜合執法局、鎮政府、派出所及民政局等數家執法單位，以及兩百多名不明身份的社會人士。上述總計一千余人的大隊伍有組織地手持橡膠棍、盾牌、鐵叉等器械浩浩蕩蕩涌入仁和頤養院實施強拆。而此時正值該養老院146位老人的早餐時間。

　　讓仁和頤養院院長楊延欣萬萬沒想到的是，強拆來得很突然，“這些人實施強拆的時候手中沒有任何的紅頭文書。而且就在前一天的1月23日晚上，當地民政部門領導還在跟我商談自行搬遷的事。”

　　從1月24日早7點進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 仁和頤養院地塊上總計3500多平方米的三棟磚混樓、2000多平方米的鋼架車間和磚混房在短短兩天內便被野蠻推倒，昔日溫馨寧靜的老人居家之所頃刻之間淪為一片廢墟。

　　多位現場目擊者證實，強拆人員從大門處強行破門而入，之后快速切斷養老院電源，進院以后強行搬出沙發桌椅等室內設施。由于事發突然外加驅趕行為野蠻，導致老人行走助行器、家具、消防設施甚至玉片等物品都被砸毀到了廢墟之中。

　　“不要嚇到老人，老人有病，我們自己搬遷。”眼看強拆無法阻止，養老院工作人員多次苦苦哀求對方溫和行事善待老人，但無人回應。多位正在吃早飯的老人被一擁而入的保安強行往救護車上架。

　　在現場發出質疑聲音的護工也被強拆人員粗暴地與老人一起往救護車上拖拽。對癱瘓在床的全失能和半失能老人，強拆人員把被子放在地上，再把老人抬到被子上，幾人抓著四個被子角強行將其抬上救護車。

　　吼叫聲、哭喊聲、呼救聲，機器轟鳴聲，現場一片混亂，處處哀嚎。

　　家屬證實，由于現場太過暴力，養老院內老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驚嚇，不少老人看到強拆人員和設備進場就開始渾身發抖，有的甚至當場大小便失禁。其中有三位被強行架走的老人在之后很短的時間內相繼離世。“84歲的徐香榮奶奶是我護理的，強拆開始時老人家早飯一口沒吃就嚇昏過去了，渾身抽搐痙攣，中午飯和晚飯也喂不進去了。第二天早上六點老人不幸離世。我護理老人兩年期間，老人身體很健康，沒吃過藥。”談及徐姓老人離世場景，護工依然無法平靜。

　　另有兩位老人分別在強拆一周和半月內相繼去世。

圖片說明：廢墟上的消防水箱、電梯、自來水供水系統及原材料玉片等可回收物品也于11月25日被當地強行清走

　　讓楊延欣惱怒的是，在多個相關法律程序(強拆勝訴，補償協議被撤銷)都完勝的前提下，當地相關部門不但實施強拆，連廢墟中掩埋的廢品都沒放過。2024年11月25日晚，強拆當日被損毀的廢墟上的消防水箱、電梯、自來水供水系統及做保健床墊用的玉片(價值三十多萬)等可回收物品也于被不明身份的人強行運走……。

　　而此時，楊延欣還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補償。

　　多位老人家屬證實，仁和頤養院在當地口碑非常好，很多家屬都是通過朋友口口相傳才把家中的老人放心送來。事實上，多位老人送來以后，也確實得到了專業看護和周到的精神關懷。“我們能實實在在感覺到，這里的每一個看護阿姨都是既有耐心又有愛人的好人，在我們子女不在時，她們能真正做到像家人一樣守護老人。”一位家屬表示。

　　據了解，在仁和頤養院，不少臥床的失能或半失能老人都是在家中或者別的養老院看護困難才送到這里。

　　“我們護理不了，老人總長褥瘡。臥床老人需要護理阿姨手腳勤快，經常翻身和清洗身體。”家屬表示，對仁和頤養院看護人員的責任心非常滿意。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強拆讓無論老人還是家屬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對于養老院這種特殊福利機構，當地政府不是應該有多一些的愛戴和呵護么?光天化日之下，為什么還會有野蠻清場這樣的行為發生?老人遭遇驚嚇發生意外，誰能負起這個責任???”對于2024年1月24日發生的暴力行徑，家屬至今無法理解。

　　而楊營鎮政府強拆的主要理由為，一是仁和頤養院沒有規劃許可證是違法建筑。二是鎮平縣楊營鎮政府與南陽福佑玉康玉石保健科技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福佑玉康公司”)簽訂有《補償協議》，鎮政府已經把補償款按協議匯到了福佑玉康公司。

　　然而，事情的真相又是如何呢?

　　置換土地批復久等未果

　　鎮政府繞開產權人意欲何為?

　　為響應黨和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號召，2018年，楊延欣成立了鎮平縣“仁和養老公司”，并擔任法人。獲得鎮平縣發改委批準與民政局備案后，該公司與福佑玉康公司簽訂了《租賃協議》。協議約定福佑玉康公司將全部廠房和院內土地(約14.4畝)全部租給仁和養老公司開設養老服務產業使用。福佑玉康公司同意仁和養老公司在院內建筑四層養老用房，改造養老設施用品，且房屋所有權歸乙方仁和養老公司所有，與甲方福佑玉康公司無關;租金1.5萬元/年，租期為30年。該協議簽訂后，楊延欣前前后后投資近1000萬元用于在原廠房基礎上改造養老住房，總共建設了160余張床位。由于仁和頤養院硬件設施適老化程度高、環境好，軟件服務周到細致、收費普惠，開業后入住很快就高達140張床位，一床難求。

　　讓楊延欣沒想到的是，正當仁和頤養院創辦得紅紅火火之時，拆遷來了。2021年，仁和頤養老院地塊被納入“鎮平縣南部片區企業房屋征收項目”范圍。根據《河南省養老服務條例》及《南陽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快養老服務業發展完善養老服務體系建設的實施意見》(宛政【2014】54號文)的相關規定，“落實養老服務用地政策，養老服務設施因城市建設需要依法拆遷時，要優先安排同等面積的回遷或異地建設用地”。

圖片說明：宛政【2014】54號

圖片說明：遷建用地申請上有鎮平縣南部片區征遷指揮部蓋章

　　根據該規定，鎮平縣南部片區征遷指揮部于2022年3月2日蓋章簽字同意，將鎮平縣玉神路西側、河南嘉豪珠寶股份有限公司南邊大約15.5畝的建設用地作為仁和頤養園的新院建設用地。楊延欣據此向鎮平縣自然資源局提出申請，但該批復此后久拖不決。后來當地又表態批準另一地塊，楊延欣再次提交了申請，仍然泥牛入海。

　　因新地塊沒有落實，導致協議一直未簽。

　　在此期間，楊延欣積極配合誠意十足，先后與鎮平縣楊營鎮人民政府多次協商過養老院的安置補償和搬遷等事宜，。

　　在多次溝通中，鎮政府也充分了解到福佑玉康公司和仁和養老公司針對該地塊的權屬存在爭議。

　　“從頭到尾我都是積極配合拆遷的，當地如果能落實國家對于養老行業地塊的規定，我的地塊應該很快就能審批下來，如果有新地址，這些老人也有了歸屬，我和家屬也都少了很大一塊心病，如果沒有新址，這些老人何去何從，搬遷了以后他們如何妥善安置。”楊表示。

　　在此背景下，蹊蹺的事兒發生了。

　　2023年4月4日，鎮平縣楊營鎮政府眼看多次溝通無果，繞開了仁和養老公司，轉頭與第三人——福佑玉康公司簽訂了《鎮平縣南部片區企業房屋征收補償協議書》(以下簡稱《補償協議》)：約定福佑玉康公司負責搬遷清空仁和養老院地塊，鎮平縣楊營鎮政府補償福佑玉康公司780萬元。

　　在得知這一情況后，感覺到被愚弄的楊延欣立即向法院起訴，請求法院確認雙方簽訂的上述補償協議無效。

　　據了解，此案在審理過程中，當地政府部門還暗中開展了一系列“株連式拆遷”，動員家屬將老人接回家或搬到別的養老院，否則就拒絕發放高齡養老費。老人的家屬有在政府部門或者事業單位上班的被迫“放假回家”，直到老人離開該養老院，才讓家屬繼續上班。

　　值得玩味的是，在當地一番“強攻”之下，仍然有100位老人寧愿放棄高齡養老補貼也選擇“死守地盤”。

　　一二審均判決撤銷補償協議

　　政府復議認定”強拆違法“

圖片說明：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4)豫13 行終117號行政判決書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強拆后的第五天(2024年1月29日)，河南省鎮平縣人民法院(2023)豫1324行初62號行政判決書，對仁和養老公司請求撤銷《補償協議》一案作出判決：“一、撤銷鎮平縣楊營鎮人民政府與第三人福佑玉康公司于2023年4月4日簽訂的《補償協議書》;二、責令鎮平縣楊營鎮人民政府就本案所涉補償事宜重新依法作出處理。”

圖片說明：仁和養老公司與福佑玉康公司簽訂的租賃協議

　　法院作出此判決的主要理由為，仁和養老公司與第三人福佑玉康公司簽訂有租賃協議，協議明確約定“仁和頤養院的設施所有權歸仁和養老公司，與福佑玉康公司無關”。據此，楊營鎮人民政府與第三人福佑玉康公司簽訂的補償協議侵犯了仁和養老公司權益。

　　福佑玉康公司與楊營鎮政府不服提起上訴，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4)豫13 行終117號行政判決書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仁和頤養院遭強拆后，楊延欣起訴到法院，請求撤銷《鎮平縣城市綜合執法責令(限期)改正通知書》[綜執(鎮)城責停(改)通字[2023]第 277 號]，(以下簡稱《改正通知書》)�！陡恼�通知書》認定仁和頤養院未取得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屬于“違法建筑”。

圖片說明：《改正通知書》被撤銷

圖片說明：楊營鎮政府做出的《強制搬離通知》被撤銷，鎮平縣政府駁回行政復議申請決定書也一并被撤銷。

　　2024年6月24日，鎮平縣人民法院作出(2024)豫 1324 行初21號行政判決書，上述《改正通知書》被撤銷。

圖片說明：鎮政復決〔2024〕41號確認強拆違法

　　2024年9月26日，《鎮平縣人民政府行政復議決定書》(鎮政復決〔2024〕41號)確認楊營鎮人民政府2024年1月24日實施的強制拆除行為違法。

　　“誠信鎮平”遭遇信任危機

　　良好營商環境構建迫在眉睫

圖片說明：[2024]豫13行初47號司法建議書

　　在法律途徑大獲全勝以后，楊延欣依然覺得內心忐忑不安。直到2024年7月16日河南省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給鎮平縣政府出具的一份頗具含金量的司法建議書([2024]豫13行初47號)的出現。

　　這份司法建議書指出，“在鎮平縣楊營鎮人民政府與南陽福佑玉康公司簽訂的《補償協議書》已經被人民法院依法撤銷的情況下，鎮平縣人民政府作為征收項目的法定責任主體，應當指導項目實施主體與被征收人協商補償問題，在協商的過程中應當充分保障被征收人的合法權益，與被征收人充分溝通，取得被征收人的理解與支持，力爭實質化解行政爭議。如協調無果，不能達成補償協議，也應當依法及時作出補償決定，避免久拖不決。同時，建議鎮平縣人民政府在處理因案涉征收補償問題引發的復議案件時，不要就案辦案，可以以一個案件為切入點，充分發揮行政復議“公正高效、便民為民”的制度優勢和化解行政爭議的主渠道作用，從根本上促進行政爭議的實質化解，真正達到訴源治理的效果，有效地在前端減少訴訟增量，減少群眾維權成本。”

　　讓楊延欣寒心的是，雖然一審二審法院均撤銷了楊營鎮與第三人福佑玉康公司簽訂的《補償協議》及鎮平縣綜合執法局作出的《改正通知書》，鎮平縣人民政府也以申請復議決定的方式確認了楊營鎮的拆除行為違法。但是針對仁和頤養院的拆遷補償具體事宜及新院的遷建搬遷用地，到目前為止均未落實。

　　良好的營商環境是企業茁壯成長的肥沃土壤，法治是維護這片土壤健康的堅實后盾。

　　《國家發展改革委關于完善政府誠信履約機制優化民營經濟發展環境的通知》指出，“政務誠信是社會信用體系重要組成部分，政府在信用建設中具有表率作用，直接影響政府形象和公信力。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全面貫徹落實黨的二十大精神，加強政府誠信履約機制建設，著力解決朝令夕改、新官不理舊賬、損害市場公平交易、危害企業利益等政務失信行為，促進營商環境優化，增強民營企業投資信心，推動民營經濟發展壯大。”

　　“期待鎮平當地各級政府及職能部門能貫徹落實上述通知的精神，充分落實法院判決和政府部門自己做出的行政復議決定。”這不僅僅是楊延欣的心聲，更是數百位老人和家屬的心聲。

　　在強調依法治國、依法行政的大背景中，當地對此事后續如何處理，實則考驗著地方政府的行政智慧、執政能力及地區文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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